雾,灰暗的,始终没有散去。
仿佛,缭绕在所有生命中的迷惑。不过,那种迷惑的颜色,却是浓厚得令人无法喘息的殷红。
血……
已经没有生命之光温煦,凝固在不会动的尸身上的………………血。
或许,不会再被任何的记忆记起,这里,就在数天前,还是拥有“草原”——这个美丽名字的地方。
丰美广袤的草原,本来只应该予以洁白的羊群嬉戏,只应该享受牧女们悠远的笛音,而不是被龙的咆哮淹没、被人的厮杀践踏、被精灵的魔法焚烧、被神族的冷眼诅咒…………
曾经,生命用赞美的心描绘出的一幅深翠浅绿,现在,却被杀戮的心蛮横地涂抹上了厚重的血。
然后,血干了,留下的,就只有一道道无法抹煞的黄褐死色。
沉暗窒息。
分不出昼与夜了…………
战火可以将深夜燃成白昼,烽烟亦将白昼遮蔽如沉沉子夜。
杀得血红的双眼,看不到灿烂的阳光,看不到温柔的星辉………………
于是,混沌再临。
纠缠于天地间,吞吐出暮霭沉沉,萦绕不去。
错觉吗?
就在这片死地,依旧还有生命的痕迹存在?
无意回应这份惊异——
牧女,以纤弱的身影,静立在辽阔无垠的大地天穹间。
犹如已遗忘了自身的存在,只有褐色珠玉的眸子,睿智深邃,凝视着远方。
深褐的发,闪出栗色的柔光,御风而起,丝丝缕缕扫过那光洁的前额,白皙的脸庞。因此,轻执牧鞭的手,抬起,纤美的手指,娴静地一挽…………
横掠大地的风,忽然变大了,如无形的手,扯起包裹在她身上的珠白色的亚麻衣衫。衣襟飞扬,似乎在为沉默的大地饮泣一般,衣衫与手腕上缀饰着的真银制的小铃环,在相互触碰着,吟唱起哀伤空灵的乐音。
没有人知道她属于哪个种族,也没有人知道她从哪里游牧到这片土地,更没有人知道她已经在这里仃立了多久,甚至,没有人讶异她的身旁,竟没有可以放牧的羊群。
是的,没有人,或是说,没有任何生命。
寂静,原来竟是如此的可悲!!
所以啊!唱吧!牧女的歌啊!和着风…………为哀默的大地!为承载着战与火以及死亡的大地!
哭泣吧…………
以最美的音色唱出无限悲伤之音,唯一的歌者呵!
为什么你的嗓音还是那么的高亢,仿佛整个风之大陆都在为之颤抖?
为什么你的眸子依然如此的温柔,就像在抚慰着一只受伤的羔羊?
为什么你的神情仍旧坚定安详,似乎黑暗的大地,它的前方还存在着光明的希望…………
雾色的裂缝,惨白色的一抹细长光晕,昭示着天与地交界处的远不可及。然而,正是这缝隙中,已隐现出一点生命的存在。
如同是,冥冥中,被牧女的歌声所召唤…………
单调的马蹄音开始传来,不规整的韵律往往是伤痛和疲惫的前奏。
战马,纯正的黑色,头颅完全罩在狰狞的面具里,而面具上尖利的青铜犄角,似乎还挂着一块形似内脏的物体。这绝对是最优秀的战马中的一匹,所以就算它已走到了体力与生命的尽头,那蹒跚的步履仍然固执着高傲和烈性。
能够被战马负驮着的,只有战士。能够被最好的战马认同的,也只有最好的战士。
只可惜,此刻,无论是战马还是战士,都不过是将要献给死亡的祭品。
黑色铠甲的战士一动不动地伏在马背上,将前行的主动权交付给了现在他唯一的四足伙伴。沉睡或是假寐,无人知晓,唯一了解的,是战士依旧活着这一事实——血迹斑驳的长剑仍然牢牢地握在那双修长有力的手指间,并未滑落或丢失。
战士,只有死去的时候,才会令自己放下武器。
大地上仿佛凭空冒出的这两个生命,在漫无目的地前行中,不知不觉地,靠近了牧女所在的地方。
也许吧,生命之间,真的存在着一丝无法理解的灵犀和羁绊。
战马,走到了牧女的面前,停住了脚步,微微垂下面具中的头颅,嗅闻着面前这柔弱的少女。
牧女也已停止了歌唱,微笑着,扬起洁白的手腕,温柔地迎向马儿耸动的鼻唇。
战士醒来,正拼力支起铠甲包裹的疲惫身躯,手指则下意识地握紧了剑柄。
多么可惜!牧女如是想着:过去,那双细长的黑色眼眸,一定是明亮清澈的吧?时时射出令所有敌者恐慌,令同伴心安臣服的锐利目光。而现在,已被死亡的阴影变得混浊鲁钝了啊!
意识恍惚的战士,浸满了鲜血的本能让他面对眼前活的物体,举起了嗜杀的长剑。
不过,无法作出配合的坐骑,忽然长长悲嘶一声,高大的躯体终于倒卧了下去——战马的生命之灯业已熄灭。
战士,自然重重的摔倒在大地上。
“哐啷”长剑脱手坠地。
像是在用尽体内最后的一点气力,战士舒展开四肢平躺在大地上,为了不妨碍战斗而束起的黑色长发,松脱开来,有些凌乱地遮住了他英俊苍白的脸颊。不过,一切都无所谓了,失去了武器,就不再是战士,他现在只是一个普通的将要死去的生命,犹如过去无数个被他亲手夺走的生命一样。
他,真的累了,那是需要长长的睡眠才会足够的疲累,大概永恒的长眠就是最好的恩赐吧。
戴着黑色皮革护腕的手指,抚动着倒在身旁的战马的马鬃,然而这样的与同伴告别的动作,也将停止了。
牧女,由始至终看着这一切的发生,美丽的脸庞,犹如波澜不兴的湖水,似乎没有什么能够打破这份宁静。
歌声,重新回响在辽阔天宇,但是与之前不同,这次的曲调愈发悠远和柔美,词句中反复吟唱的,是在那远方,母亲、情人的等待与家乡的呼唤。
缠绕着歌声的和风,拂过了战士的面颊,撩起那失去了光泽的黑发。
战士的眼缓缓挣开,逐渐聚焦的瞳仁,仰视的目光里,映现出这无拘无束高歌着的牧女的绰约风姿。
歌声渐渐沉息了,不过,又似乎这歌声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在战士的心里。只不过,血的迷雾让听觉早已迟钝。
“四处漂泊的牧女,是谁教你唱这样的歌声?”战士维持着平躺的样子,这样的姿态,实在舒服得令他不再想做任何的改变,更别说重新站直拾起武器。
“这是大地的歌声,每个愿意聆听大地的生命,都会唱这样的歌。大地从来都是这么的无私和公平。”牧女微笑着,褐色的眸子流动出明媚的神采。
“是吗?大地……宽广的大地……无私的大地………可惜,她孕育出了太多的种族………………”战士的手无意触碰到了一棵幸存的草株,残落的草茎上染满了黑褐色的块状物,已分辨不出是泥还是血,“那么,牧女啊!你从大地的歌声中还听到了什么?”
“大地爱着她所孕育的每一个种族,勇敢的剑士,这就是大地所吟唱的歌。”牧女又将被风吹乱的发轻挽着,银玲环的乐音在风中欢乐地叮铃作响。
“是啊!是啊!!每一个种族也都‘爱’着大地呢!哼哼……所以每个种族都想独自拥有整个大地………………”细长的眸子中不知闪现的是怨恨还是懊恼,但是唇角上扬起的嘲弄,却含着残酷的意味——那是对自身、对自身的种族,以及对所有种族的嘲弄和残酷。
“………………”没有回应,静静看着战士的脸,牧女身上的银玲环像是被这沉重悲伤的话题压抑了,不再发出悦耳的清音。
“数百年的争斗,到底谁会赢得这场战争?谁会赢得大地?龙族?人族?矮人族?精灵族?还是神族?…………每一族都有独特的优势啊,会是谁呢?”自言自语地继续说着,忽然,战士的目光变得犀利起来,并将这样的眼神投射在牧女的脸上,“大地的歌声有没有提到这个?牧女,大地知道她最后将会被谁所拥有吗?”
笑了,浅粉色的唇下,一排细巧洁白的贝齿——牧女第一次如此灿烂的微笑起来,继而,她微微摇动起美丽的头颅,褐色的发丝飘舞飞扬而起:
“没有。”
“原来如此,大地也不知道这样的事吗?”战士的声音透出重重的失望。
“不,大地说,没有任何一个种族可以独自拥有她。”牧女垂下目光看着战士重新闭起的眼睛,缓缓说着。
“这不可能!必定……必定会有最后残存的一族…………必定会有最后能够拥有大地的一族……”战士大声驳斥着,似乎只有巨大的音量才能坚强一颗动摇的内心。
“最后的一族,真的会存在吗?而且…………真的有存在的意义吗?”牧女的目光再一次投向远方,投向这方没有生机的大地。
“存在的……意义…………”战士坐起了身躯,同样看着牧女的眸子里映现出的所有一切——这是他很久都没有凝视过的景色,一直就在身边,可是被血和杀意蒙蔽的双眼看不到的景色。
“大地在哭泣呢,勇敢的战士啊!为倒在她身躯上无数的生命…………你听到了吗?大地的歌声已经不再回荡,大地已经不再赞美任一个种族!所以,我才希望自己能够代替大地歌唱…………”牧女高昂起头,张开的双臂仿佛振开的祈祷的羽翼,拥抱着这片土地的满目疮痍。
“大地……你是说,大地快要死了吗?”战士的眼中忽然流露出悲悯和痛苦,喃喃道。
“大地啊…………”牧女曲下膝盖,柔美如玉的手珍爱地抚摸着那黝黑泥泞的地表,“大地不会死去的!大地虽然会为逝去的所有生命悲伤,却永远保持着坚强…………现在大地沉默了,是因为她决定包容这些在自己怀中死去的生命,然后,在将来的那一天——所有现存的种族都同归于尘土的一天,她还会重新孕育出更强韧美好的无数的生命。”
“…………”无言地看着牧女手中的黝黑土粒,战士的脑海里闪回出那棵曾经倒卧在血与泥中、幸存的草株。
大地的坚强啊!战士似乎已经开始领略到了它的意义。
“看呢!勇敢的战士!”牧女将摊开的手掌伸到战士的面前,那上面捧着的是肥沃的泥土。那张泛着玫瑰色的脸颊上,希望之光照耀着的笑颜是何等的明朗,“这样的大地,经历战火的洗礼,忍住悲伤吸收了血和生命的大地,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能孕育出新的生命呢?!”
是的,还有什么资格去怀疑,怀疑这片曾经孕育出如此繁盛的种族的大地,会无法再一次繁衍出更多的新的生命?
可悲啊!这些枉顾抛洒无数生命,挑起争斗,想要获得大地的种族,原来,竟早已被大地所抛弃了啊!!
战士双手抱着头,将脸深埋在弯曲的膝盖间。
一滴温热的液体,悄然出现在地上。
谁知道,这是哪一方流下的眼泪?大地的眼泪吗?因为悲悯;战士的眼泪吗?因为要代替所有的生命忏悔。
天地无言,凝铸下这滴珍贵的泪水。
这是可能的,由一滴眼泪开启的一扇和平与新生的门。
“你……是什么人?!神族的祭师?精灵族的预言师?还是人族的巫女?…………”
“我已经忘记了…………”
“忘记?”
“是的,我只是一个想将大地的歌声重新传遍整个大陆的流浪者,或许,我曾经是一个牧女吧。”
“忘记了种族的牧女?”
“我想,只有当我忘记了自己的种族,才可以唱出大地的歌………………”
“这样的歌啊…………可以教我吗?牧女。”
“聍听吧!战士啊!大地自然会教你它的曲调。然后……”
“忘掉自己的种族,对吗?”
“是的…………”
“…………”
“……………………”
“………………………………………………”
自此,风之大陆,依旧无休的血与争斗中,曾被恐惧地称为“黑色雷电”的战士,没有再出现。
自此,风之大陆,有一个已经忘记了自己所属种族的流浪歌者,旅行在这片饱吮鲜血和杀戮的土地上,为每一个遇见到的生命,吟唱大地的歌声。
wendy評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8-24 15:20:26编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