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有轻盈的姿态,飞扬的红色花瓣。只是,这些美好的东西突然间消失,突然间凋谢。
黑白森林。横竖着,乱七八糟,毫无规则。
她是一直喜欢整洁的人,于是,无法忍受这样的杂乱无章,更因为她最害怕寂寞,所以无法忍受简单的色彩。伸出的手带着消毒水的味道,胡乱地在虚空中抓挠着,企图抓住什么,企图挽留什么。然而一切都是徒然,她能抓到的是流逝的空气,还有流逝的生命,顺着指尖不急不缓地流淌着,远离她。
“不要!”
猛然坐起身子,手在空中胡乱做着梦里的动作。
那双手,带着消毒水味道的手,曾经被人们羡慕的白皙的手,此时此刻因为激素而肿胀着,依然白皙,却透着恐惧与绝望。让人望而生畏。
这是第几天了,做化疗以来的第几个日夜?连她自己也分不清,对她来说,白天与黑夜早已没有区别,白天就是黑夜,黑夜就是白天,白天与黑夜都是绝望给予她的痛苦,那种时光流逝,她以常人所无法拥有的敏锐感知着自己的生命余下多少,分毫。
苍白地笑,看着自己的消瘦,看着自己因为激素而肿胀,变形,扭曲……这个怪物就是自己吗?她不肯承认,她逼迫着自己相信医生和家人的笑语“你会好起来的”。然而……
全部都是假的,假的假的。自己的生命还余下多少自己最清楚,那些虚伪的笑容只让她感到厌恶。仿佛所有人都想陷害她似的。住院,治疗,化疗,激素,专门的食物,这些会花费多少钱她心理明白,十几万?几十万?这么多的钱从哪里来,又能支撑多久,她无法知道更不愿意知道。
医院,纵使是救死扶伤的地方,却仍然同样是商业的地方。钱,代表了一切。她怕有那么一天,自己的父母颓丧着脸走到跟前,对她说出她最不愿听的话;她怕有那么一天,医生站在她的病床前冷冷看着她的眼神……该是多么恐怖的事情啊。
“爸爸……妈妈……我好怕……为什么你们没有陪在我身边”搂着双臂,温暖的空气里,她居然体味着寒冷。
会死的,会死的,自己会死的。她害怕的以为,并且是坚信着,自己会死去,只是死亡的时间是何时,她无法去预料罢了。
床边有面镜子,从她开始化疗以来,就不知道被谁将镜面压放在了桌子上,她亦没有去注意。
会有,什么样的东西?
她好奇地伸出她那肿胀的手,带着空气中心跳的敲击声缓缓拿起那面镜子。
没有什么特别的,确实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当她的脸映照在镜子上时,她看到一个面色惨白的女人,闪烁不安的眼睛里透着迷惘,透着浑浊。更可怕的是,女人的头发凌乱,不,更确切的说是稀少,因为稀少而无法形成任何一种发型。
这,不可能的吧。
不可能的……
“啪!”
声控的电灯因为破碎的声音而开启,几个值班的护士慌张地进来,进到这个只有她一个人的房间——无菌病房。
护士们看着地上破碎的玻璃碎片,互相对视了一下,马上明白发生了什么。一声不响地拣起地上的碎片,随后走到她身边,面带微笑。
“……”
她并没有听进护士的任何一句话,因为此刻在她脑海里存在着的是镜子中丑陋的身影,丑陋的自己,那种只有电视剧里才有的模样。她一直以为那只是特效,是夸张的,却没想到,这种事情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那样的几率,既然自己如此“幸运”,为何上天不让自己中六合彩?而是这种无法摆脱的病魔!
“你们是在骗我的吧,我就要死了……”她嘀咕着,缓缓地,一字一顿。
“怎,怎么会呢。你的病马上就会好的。”不愧是照顾这个步入死亡殿堂如此之久的人,当听到她绝望的声音时,并没有露出任何奇怪的神色。只是其中一个护士悄悄拍了拍另一个护士的后背,另一个护士则明白地点了点头,离开了房间。大门打开时,她恍惚间看到白色的雾蒸腾着,似乎是通向天国。
似是因为把一直埋在心底的话吐了出来,她一直坚信着的生的信念猛然间也随着让别人知道自己已经知道死亡而一起崩溃。肌肉,骨头,灵魂一齐发出痛苦的叫声,积压在体内的脆弱一起爆发出来,身体也在这一刻完全失去平衡,颓然散落。
“好痛……好痛啊……”
蜷缩着身体,她哀哀地哼着,头深深埋在臂膀间。各种不同的痛苦袭击着她,摧残着她,想在这一刻速攻将她打倒。而她一直强忍着的眼睑也溃散在精神的失陷中,泪水瞬间的决堤,破败开来。
走廊间有快速的步伐,她熟悉这是谁发出的,也明白医生来了她便可以得到一时的解脱。原本就是学医的她知道自己现在已经是什么样的状况,她也知道只要一针阵痛剂就可以让自己暂时从肉体的痛苦中解脱,尽管她直到进入死亡的房间前还是一名普通的学科生,尽管她那时还梦想着自己可以毕业后在这所医院工作,直到死亡……直到死亡,啜泣地她发出哭泣的笑声,自己真的可能会在这所医院直到死亡,可惜不是退休,死亡,而是就这样死在这个无菌房里。
无菌房……只是为了延缓她生命的存在,却溺杀了生存的意义。只是,无机的肉体的生存着。吃处理过的流食,化疗,睡眠,痛苦,绝望。
房门再次打开,又关闭。
“又疼了吗?”
她并不是讨厌这个医生,只是觉得这个人的声音太冷漠,仿佛生或死都无所谓。许是看到过太多死亡了吧,也就无法分辨,更无法感伤了。只是这种过度的冷漠让她感到害怕,害怕她的死亡也只会给予这个医生更多的冷漠而已。
人的存在,就是为了让人回忆的啊……如果没有存在的记忆,没有存在的证据,那么这个人便其实是不存在的。
这也正是她所害怕的,连存在感都没有。
可是她不是没见过那些笑着的医生,那种笑比起冷漠更让她感到害怕,因为笑的虚伪,笑得让她隐隐感到这些笑是为了掩饰什么,掩饰自己的死期。
阵痛剂在体内发挥着作用,刚才的疼痛感慢慢消失,仿佛,不曾存在。然而在内心刻着的痛感却无法随着药剂而削弱。
丝毫都不能。
“如果还觉得疼就吃一片。”
从医生手中接过药片,她本能的去感受别人的体温,那种与自己截然不同的体温,温暖的感觉。
手中的药片也是苍白的。
她的目光落到同样苍白的指甲上。死死地盯着它们……
突然间就丢开药片,张嘴啃咬起来。鲜红的血绽开,流淌,从指间到手心,蔓延着,染着她白色的衣服。
恨这些指甲,就是因为它们自己才得了这种怪病的。然而这样的解释是真的吗?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只是啃咬着,似乎把指甲指头啃咬掉就可以把病原给掐断。
一旁的医生护士慌了神,急忙上前夺她的手。
“喀嚓……”
“嘶……”
“咯吱咯吱……”
“呸……”
嘴角边还挂着鲜血,她仰起头看着惊愕的医生,天然地笑着,像个孩子。终于被夺下的手缺少了半截指头。地上,是一滩鲜红,掺杂着白色的颗粒。
摇着头,为她注射了一剂镇定剂,这才阻止了她的疯狂。
“她疯了。”
在她陷入睡眠前,隐约听到这样的字眼。
疯了。
鸟语花林,四季如春,一切美好。
她穿着白色的上衣,坐在数下的椅子上,旁边,是她喜欢的人。
父母……递给她她最喜欢的香草蛋糕,微笑着看她吃得满嘴满手都是。
“真是的,会长胖的。”
“不要紧,我已经很胖了嘛,而且,我也不怕。”仿佛全世界的甜蜜都在她身边,都融在嘴边的蛋糕里。
朋友……摸着她的脑袋,对她讲叙着最近开心的见闻。
“呵呵……呵呵……”
少不了欢笑。啜着简单的奶茶,她喜欢原味的。
特别的朋友……
不说话,看落叶,看行人,觉得很幸福。
“我说,我们去……”
话在嘴边哽咽了,伸出的手悬在半空。
像是油漆脱落似的,那些景色在她看到缺少了半截指头的手时溃散。
猛然惊醒,依旧是白色的上衣,却另她厌恶。
讨厌,讨厌……
不顾手上的肉痛而紧握住衣服,血顺着伤口再次沾染着白色的衣服,仿佛想将它变成真真正正的红色。
“红色,也很美丽啊……”对着虚空说着话。她想起了那个穿着红舞鞋一直跳舞跳到死亡的女子,飞蛾扑火般的死亡,壮烈,美丽,动人。
走下床,走近窗。
从这个高度看下面的路灯并不清晰,但她可以看到灯火的光亮边有小虫的飞舞,那种壮烈,那种死的壮烈。
很美。
清晨,人们看到水泥地面上,开着一支美丽的花,鲜红的色泽,染红了整件白色上衣,不,是整个美丽,如艺术般的奇葩。在正上方的13层楼的窗口打开着,那个无菌病房,有渗着点点殷红的白色窗帘露出窗外,撩拨着,挥舞着,送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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