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语凌迟记
想必再没人见过,晴空的日光有这般昏晕和浑浊。然而看那枯焦得已使人辨识不清,大约曾作为作物而生长的槁枝败叶;看那似乎被千里之长的钝刀恣意地,疯狂地剁砍了无数次而一滴血也渗不出的大地;看那地面上不知被什么力量扭动,蒸腾着的,模糊得近乎幻影的景象,可以了解,这的确是半块庇护这垂死的,抑或已死的人间的云也没有的,酷夏的长空。
晋有个安邑盐池,一说解池,甚大。宋徽宗年间,曾一连八年不产盐,传言说是蚩尤现世而为。五斗米道张继先做法请神,汉寿亭侯下凡,借魂征兵,大战蚩尤,七日七夜方休止。关羽斩杀了蚩尤,解池恢复产盐。关羽被追封为义勇武安王,张继先也因而被称做天师,满堂喜庆,各得其益。
而就在安邑盐池附近,有个蚩尤村,相传是东夷九黎蚩尤氏的一支后裔。村民,蚩尤氏的后裔们,与古老的神话,当代的传说同在一个世界。
“汗都没的出了,快打些水来才能活。”姜呓在“尚能寻思”与“不能寻思”的边缘挣扎着,寻思着走进村子。踏过几块荒田,只有两三口枯井,于是他愈发慌神,愈发焦躁,也便更加干渴难耐了。路边偶有几个倒了的,不知死还是活的人,姜呓没有止步,因为凭他眼下的神志,全然留意不到那些。也幸好他并未止步,否则倒了的,不知是死是活的人,恐又会多出一个。当然,对于此时此景的村庄来说,多倒他一个或许也并不惜得什么。日头的光无情地坍压在姜呓身上,狠力按他的头颈腰背,拽他的双臂,推他的胸腹,拦他迈出的脚,拖他落地的脚,又持续自后撞击他的膝弯,用那天成的,无穷尽的力量,所以即便是姜呓素来过硬的脚力,也难说还能扛多一会儿。而他一步步走,也正渐渐移过“楚河汉界”,渐入了“不能寻思”的那个黑圈,真不知算是不幸还是大幸。
同样的,不知算是不幸还是大幸,十步内的那口井尚还能打上些水来。姜呓向正确的方向走,也不知他心里可还存有点希望没有,他只是走,第七步,第八步,倒了!不,还没有,只是一个踉跄,他终于伏在了井檐上。
然而打上水来的困难,丝毫不逊于这一趟行程。井绳两次脱手,但姜呓的死期大约未到,终还是从这口深井里提了些水上来。他跪在焦灼的黄土上,埋头痛饮,咳几声,再埋头去喝,喝下这泛着沙粒的浑水,于是重回了“尚能寻思”的,满是恐惧与困惑的悲苦的世界。“唉……”他长出一口气,“咚”的一声飞起些许尘土,仰面朝天,成“大”字倒在地上,眼的刺痛和身心疲劳拉和了他的双眼,睡了过去,绝非死了,只是睡了。太阳也将偏西,姜呓可以活过今天。
睁眼,姜呓本能地翻起身,去那桶里再讨些出汗的资本,又能打起点精神来了。回望已经夕阳西照,他为之兴奋,为之狂喜,右手下腰间,提肘甩臂,长剑出匣,他将这柄生锈的铁片高高举过头顶,指定太阳,他长啸,他放歌:“我挑玉龙斗焦阳,只笑残照溢血。我挥白鹿削冷月,当讽晕环阑缺。日日中天月月圆,我仗钢锋傲趄。一起寒光破苍天,但遗两目空穴。”这一挑衅的,又似表演的举动结束后,姜呓还剑入鞘,回身去灌满腰悬的竹筒,洗一把脸,抹去上面的黑印,换上得意和为着什么而坚定的神情,向村口走去。本想阔步流星的走,但气力终究不够,无奈只好缓步,由是他又稍有沮丧。
将近村口,见一个鹤发斑须的老汉正推车要出村子去。姜呓急匆匆赶上,他为自己制定的工作有该开始了。他挡在老汉车前,深施一礼,客客气气地说道:“原来是孔二伯,身体可好?孔兄还是没有音信么?”老汉见是姜呓,脸上瞬时翻出难以抑制的厌恶表情,又或许本就不想抑制,当即瞥他一眼,转过头不去看他,愤愤地,短促地“哼”了一声。而姜呓并不以为奇怪,如是的白眼,如是的姿态,如是的“哼”对他来说,再寻常不过了,就象那些认为“姜呓是比抱路人推讨食的乞丐,比调戏良家妇女的无赖,比粮仓里的耗子,比橱柜里的蟑螂还不如的玩意”的村民一样寻常。
姜呓又问道:“孔二伯那里去?”
老汉听罢,脸色突变,愤怒一下子替代厌恶而在脸上占了主导,印堂四周的皮肉统统挤在一起,挤出个干硬的核桃,嵌在两眉当间,在鼻梁骨上方压出几道深深的横纹,尖声说道:“怎么?老夫的路你也敢拦吗?”
“老夫”一词出口,姜呓更显得必恭必敬,忙作揖道:“并非晚辈敢阻拦二伯,只是距我蚩尤村二十里内的水石与外界不同,二伯知道,有祖先传下来的炼五兵的绝活,再以附近的水石为料,才出得我蚩尤村独步天下的兵刃。二伯这一走,可再打不出真正蚩尤村的家伙了。再者,二伯是行内的一代宗师,村子倘若没了二伯……”
不等姜呓说罢,老汉便嗔道:“还满嘴的‘蚩尤’‘蚩尤’,现在谁还看得起你蚩尤村的人?定是我等上辈子不忠不孝,这一世才投了蚩尤后裔的胎!”
姜呓也再难十分平静:“别人因为那点无稽之谈瞧不起咱,咱自己不能瞧不起自己,咱村子里打出的家伙比外人的破铜烂铁强出多少二伯心里有数,何必为了……”
“别跟老夫‘咱’‘咱’的,老夫这就离开村子,再不是蚩尤的后人,蚩尤村的家伙打得再好,人家看不上,嫌晦气,那就屁也都值。你少碍事,滚到一边去!”老汉话音未落,便推车要走。
姜呓那里肯放。伸手顶住村子,急声到:“好便是好,不好便是不好,怎么别人瞧不起就不好了呢?村子正执艰难,本当同心协力,共度难关,二伯乃村中长者,更该……”
“好哇,你这狗杂种却教训起老夫来了!”老汉推姜呓不过,破口大骂起来,顿时口唾横飞,同时又挺直积年累月的罗锅儿,几欲仰过身去,一手背到身后,一手指定姜呓的鼻子,“你爹在世的时候,也需称老夫一声二哥,你这畜生打小也没少吃我家的米,喝我家的汤。如今倒好,每天蹲在村口阻人出村子,缺德,造孽,给你爹丢人现眼不说,还敢来教训老夫,莫不是还要动手打你二伯不成?”
“哎呀!二伯息怒!姜呓岂敢,岂敢,岂敢……”一个“岂敢”比一个“岂敢”没底气,姜呓的头也随同这三个“岂敢”一阶阶底下去。
“那还不放手!”
“放手,放手。”姜呓噌一下把手缩了回来。
“还不滚到一边去!”
“是,是。”姜呓一步跳到旁边,让开了去路。
孔二伯连忙躬背推车,小跑着从姜呓面前过去了,嘴里一个劲儿念叨着:“忘恩负义,什么东西……”
姜呓愣在那里,看着孔二伯的身形愈渐变小,终在一路烟尘里没了影,待烟尘也落定了,姜呓还是愣着,许久回不过神来,在被这万里焦碳翻动上来的,群魔乱舞似的股股热流里呆若木鸡。
西天的血色退去了,抑或是被笼在了黑暗后面,总之是不见了。头顶无际的夜空里,寻不见星灯,只有冷月孤明。而天人之间,又似有一层薄纱的隔挡,使月失掉了轮廓,散乱了光华,像是被那位神佛巨大的手指来回往复地抹过,蹭过似的,又如阴湿里尸骸,腐朽,溃烂,一团模糊。这点浑然入了暗夜的光确是有的,然而什么也照不亮。姜呓仍旧因为遇见孔二伯的事怀着一点气恼,一点悲哀,一点委屈,一点失落,挥之不去。一股凉风拍动了姜呓的衣衫,告知姜呓,夜幕拉上来了。姜呓获得这一丝的舒服,又悬起早已疲惫不堪的他无数次封固过的希望。举头向月,才知道,原来那一点凉,是孤独的凉。他那一点的,一切的希望又一下子跌入谷底,呻吟不出,挣扎不起。是出于恐惧罢?是出于勇敢罢?是一味药剂吗?或只是一个仪式吗?逃不离黑幕的姜呓,咬牙似在对抗着什么的姜呓猛然抽出铁剑,凌乱作舞,又嚎起他狂放的歌来:“我挑玉龙斗焦阳,只笑残照溢血。我挥白鹿削冷月,当讽晕环阑缺。日日中天月月圆,我仗钢锋傲趄。一起寒光破苍天,但遗两目空穴。”于是他显得安稳和清醒些了,却不如白天高歌后的得意。夜里的温度热不死人,因而姜呓另为自己的定了别的差事。剑已归匣,他深饮一口水,觉得活动方便了许多,便向与进村路相反的方向走去。
距离村子十多里有片山林,山丘不高,但身子骨不硬朗的也不易攀登,林子不大,但繁多的草木里也藏了不少的飞禽走兽,另有一条曲而长的小溪,不知源自何处,去向哪里,即便是酷夏如此,仍不干涸。姜呓总凭借经验,火把,暗器,好脚力,好听觉,趁晚间凉意,去那里猎些肉食。虽然眼不很锐,且林中昏黑,他也没有空手而归的时候,多少能揽些收成。当夜,姜呓照例点了火把入林,所以翌日,尚在村子里的孩子也将照例吃到荤腥。溪水,清凉甘醇,全不似当世的一切,姜呓夜夜来,夜夜因而心旷神怡,偶尔挺胸自诩这溪水的伙伴,每如此,又顿觉羞惭,摇摇头自忖不配,只好但致感恩于此尚善之灵物,曲膝取水,心下愧疚不已。
入林子不久,一条三尺见长的草蛇和这一流似天上来的甘露,滋养了姜呓的气力,扫去些他的疲倦,他又仔细嚼了一番蛇骨,吮几下手指,精神饱满了许多。熄了火堆,向更深处小心翼翼地走去,并暗自许诺要带回多于昨天的猎物,然又忧心能力不即,时运不利,许了空愿,于是又暗自更改,至少要等同于昨日,这才勉勉强强地接受,其实心里仍旧忐忑不安。
收成相当好,一条草蛇,两只猫头鹰,四只野兔是猎来的,一头瘦小的野猪是自己倒在林间的,并无伤痕,然奄奄一息,不知害了甚么病。姜呓满载而归,虽然诸多猎物移动不便,但心满意足,踏着晨光,且歌且行,回村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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