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的黑暗,是无可名状的压抑。月华清冷,流泻下满地银霜。微开的镂花窗,夜风习习吹入,轻纱随之飘动,那寒意,冷彻入骨。
一只白玉般柔美的手,轻抚在巨大的星镜上。星镜倒映着夜的黑暗,什么也无法看清。一切都是未知的,就是——命运吧。
星镜旁,斜倚着一个白衣女子,纤弱的背影,发鬓如云。
“吉祥天公主,夜凉风重,请保重身体。”美丽的侍女捧来淡紫色的华美披肩。
吉祥天微微回过头来,看了一眼侍女手中的披肩,却又悲伤地闭上眼眸,并不说话,只轻轻摇了摇头。
每年一度的尊星王祭,本希望带来欢乐的祭典,却只带来了杀戮和血腥。
“那……舞者的尸体……”许久,吉祥天终于开口了,缥缈的话语,仿佛来自夜空中的那轮冷月。
“那些卫兵已经将她拖出城去了。”侍女的双眼因悲伤而紧紧闭起,颤声道。
“是……么。”吉祥天无助地伏在星镜上,冰一般的星镜,真的好冷啊!所以,连流下的泪水也变得冰冷得很。
“虽然我身为北方将军的妻子,却连一个舞者也救不了啊…”
挂名的夫妻,政治的婚姻,那个被称为丈夫的男人的冷漠身影,刹那间又浮现在吉祥天的心里。
毗沙门天。
北方将军,四天王之首,天帝帝释天的心腹——毗沙门天,吉祥天的——丈夫,此刻正在善见城中,天帝的身边吧,那个三百年来不曾与吉祥天说过一句话的男人。
杀父的仇人!!
暗黑的星镜中,忽然一颗微弱的流星划破天际,一闪即逝。吉祥天抬起眼帘,注视着这弱小的星光,目光中悲伤与希望纠缠着,喃喃道:“星子陨落……命运的轮……会转向何方…”
命运啊!想到这无常的星之轨迹,吉祥天那美丽无瑕的脸上,流露出令人心碎的哀伤。她的双眼,就像两汪幽深的潭水,因为,里面蓄积了三百年的痛苦和悲哀。
吉祥天的思绪回到三百年前,那段再也不会回来,却是多么幸福快乐的时光……
天地祥和,百花盛开,数百年没有战事的和平,就连斗神一族——阿修罗族也几乎忘却了战争的存在。
吉祥天的父王——天与地的统治者,是以贤明和慈爱被人与众神拥戴和赞颂着的天帝。所以,今天,在他的寿辰庆典上,众神都穿上最华丽的朝服,带着最名贵的贺礼,聚集在善见城的谒见厅,向天帝道贺。
空气中弥散着馥郁的花香,欢乐的笑语响彻偌大的谒见厅。优雅妩媚的乾闼婆王用纤纤手指拨出醉人的天籁之音,引来无数羽色艳丽的小鸟,在迦楼罗王的分身灵鸠的引导下,或飞翔在谒见厅的上空,或停留于某位宾客的肩上。
盛装的天帝出现在谒见厅上首的王座上,谒见仪式终于开始了。
只有地位最高的神族才能受到天帝的谒见,地位较低的神族只能跪在镶金红毯的两旁,恭敬地表示他们对天帝的道贺之心。
行于谒见的人们最前列的,自然是斗神——阿修罗王,以及,天帝的爱女——吉祥天公主。
吉祥天向来都不喜欢太华丽的衣衫,虽然她贵为天界的公主,但平日里,她也只是穿着没有佩饰的月白衣裙,漆黑柔亮的发鬓间,亦仅以香洁的白莲为饰。尽管如此,她高贵的气质依然无人能够比拟,就像一株幽香淡雅的百合。她的一颦一笑,都无时不刻地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
但今天不同,为了表示对父王寿辰的祝福之心,吉祥天也精心的佩戴上了青玉与蓝钻嵌成的发饰,穿上靛紫绣金的华服。优雅的百合,顿时变为了娇艳欲滴的芙蓉花,无数惊艳的目光从未从她的身上移开过。就算沉稳的阿修罗王,初见盛装的吉祥天时,也不禁呆了片刻。
天帝微笑着接受臣下的贺礼与祝愿,然后,他缓缓地挥了挥手,示意谒见仪式的结束,于是宾客们的欢声笑语再次响起,宴会渐渐进入高潮。
吉祥天偎依在天帝的身边,感受着这一片歌舞升平的幸福,同时也承载了各方投射过来的爱慕的目光。她知道自己的美丽,但却并不以此为傲,而总是用浅浅的微笑作为回答。
可不知从何时起,吉祥天开始为别人的目光而慌乱了,虽然能够不表现在脸上,可她却骗不了自己的心。
那种充满热情与执著的目光,是多么的与众不同,就算是被它远远的注视,吉祥天仍能感到目光中那火一般的情意。然而,可笑的是,吉祥天竟不知这目光是来自何人,尽管她一直试着寻找,但从未成功过。
“是谁呢?好热的目光,让我的血都快燃烧起来了,可为什么我总是找不到拥有这目光的人啊?”吉祥天又在试图寻找。
“怎么?我的女儿,你在找什么呢?”也许是太过明显,这次连天帝也注意到了吉祥天的魂不守舍。
“啊!不…父王,没有啦。”吉祥天连忙矢口否认着,但两朵红云却偏偏不争气地飞上了脸颊。
“哦,你没有饮酒,怎么脸这么红,不会是病了吧?”天帝怜爱地捧起那美艳的脸庞,不无担心地说道。
“您不用担心我,父王,我只是有点热,出去透透气就没事了。”看到父王为自己担心,吉祥天连忙笑着劝慰道。
直到天帝安心地点点头,吉祥天才站起身来,行了退礼后,她静静走向谒见厅侧室的天台。
夜里的风有点凉,却带着令人舒爽的淡香,吉祥天稍稍仰起头,眼眉如丝,迎着夜风,任银色的月光洒在脸上。深邃的夜空中,悬着一轮皎洁的满月。
忽然,吉祥天感到身后有阵轻轻的脚步声,她猛地回过身去,正迎上一个男子的目光。
那男子似乎也与她一样,是从宴会的喧哗中挣脱出来,到天台上寻求宁静的,因为他在见到吉祥天后,眼中露出一丝惊讶。可不知为什么,吉祥天总觉得那男子的目光中,除了惊讶,好像还隐藏着什么别的东西,但不等她细细体味,那男子已低下头,收回了目光。
尽管如此,在这样明亮的月色下,吉祥天仍看清了那男子的模样:冷峻沉静脸庞,夜一样深邃的黑眸,坚毅的唇紧抿着,长发高高地束起,一身银色的铠甲在月下闪出冷调的光泽。
英俊的男子,夜色也掩盖不了他那独有的魅力,吉祥天忽然联想起北方夜叉族冰湖边的银狼。
“很抱歉,末将不知公主在此处,冒犯了。”他的声音平静得近乎寒冷。
看来他是打算离开天台了。
“呃,请不用介意,”吉祥天温柔的微笑道,“请问阁下是……我似乎从没见过你呀。”
“末将只是个普通的武将,不配让公主知道末将的名字,告退了。”那男子说完,略施一礼后,竟转身离去了。
看着他很快消失的背影,吉祥天心里一瞬间浮现出一幕似曾相识的往事。
美丽的湖泊,位于群山的环绕之中,山峦的四面山道,都是东方将军的驻兵属地,所以,这山谷自然就成了旁人不得进入的禁地。
湖泊的美丽也就自然而然的成了被藏匿的珍宝,数百年来,几乎从没有人踏入。
但吉祥天却在无意中发现了这片世外的桃园。
和所有长于深闺中的少女一样,吉祥天也会为高墙内乏味的生活而郁闷,也想要看看高墙外的世界,吹吹自由不羁的清风,既然无法得到父王的应允,那唯一的办法,就是不为人知的偷跑出去。
长着金色双翼的天马,是天帝送给吉祥天的生日礼物。在不会有人来到的后宫花园里,吉祥天常常骑上它,驭着风,飞向善见城外的广阔世界。
天马的速度风驰电掣,迎面刮来的高速气流,吹乱了那柔黑的长发,扯起那雪白的衣襟。开始时吉祥天还为天马的狂奔感到一些紧张和害怕,但渐渐的,她被这充满野性的飞驰所陶醉,身边流过的洁白云彩,也让她感到无尽的乐趣。
当她开始觉得疲倦了,通晓人意的天马便放慢了速度,降落在山谷中一片湛蓝澄碧的湖水边。
不知名的山花灿若云霞,满谷花香留人醉,不经意的一阵轻风,扰起千瓣落花,纷飞飘舞。湖上款款游曳的白天鹅,交颈相吭,顾影自赏。双双对对的彩蝶嬉戏于花间,却不畏人,吉祥天正看得有趣,待要去扑时,那彩蝶竟停于吉祥天的手指上,不愿离去。
这片宁静的山谷,变成了吉祥天心中的极乐净土,当她快乐与不快乐时,就会乘着天马,来到这尘世外的美丽世界。
就算她知道了这是一方禁地后,也依旧乐此不疲。除了山谷的美景外,那挣脱法规的快感,对于遵守了太多的繁文褥节的少女来说,也是不小的诱惑。
这一天,吉祥天又来到了这片风物如画的乐土。
令吉祥天大为吃惊的是,原本姹紫嫣红的山花,竟全都变成了血红色。满谷刺眼的殷红,连蓝绿清澄的湖水也化如血池一般。没有白天鹅,也没有了翩翩彩蝶,山谷中原本的宁静转化为恐怖的死寂。
“这到底是?”吉祥天从天马上跃下,惊惶地看着四周,她不明白,她的乐土怎么会变成如此模样。
吉祥天走近已混浊的湖水,身影倒映在湖水里,随水波漂动,竟变得有些狰狞妖异。
天马突然发出一声惊恐的长嘶,挣开了吉祥天手中的缰绳,振翅冲天飞去。
“不要!!”吉祥天失色大呼道,但太迟了,天马已消失在袅袅云际。
“怎么办?”无力地依在一颗粗大的树干旁,吉祥天彷徨无助地想着。对于山谷这些未知的异变,她心如乱麻。
周围的花香越来越浓郁,一阵不可抗拒的倦意袭上眼帘,“好……累,这是怎么啦?”
吉祥天觉得自己的意识在渐渐远离,她知道这一定有古怪,于是拼命迫使自己站起来,向山谷外围移动脚步。
但只是走到离湖泊不远的矮桉树丛边,吉祥天就已精疲力竭了,眼前的事物也开始变得飘忽不定,能保持身子不倒下,对她来说,已是尽了最大的努力。
身后的桉树丛忽然传来“沙沙”的声音,“魔兽么?”惊恐的绳索猛地将吉祥天的心勒紧了,但也因此而拉回了她那远离的意识。
吉祥天摸出随身携带的匕首(没有刀锋,只是作装饰用,那是生日时龙王所送的礼物,但为了偷偷外出时防身,仍将它带在了身边),飞快地抽出刀刃,回身刺向晃动着的桉树丛。
握刀的双手立刻被另一只有力的大手抓住,桉树叶一下子分开了,一个身穿银色铠甲的少年映入吉祥天的眼中。
“啊!!”两人不约而同的叫出声来。吉祥天手中的匕首掉落在桉树丛间。
原以为会是魔兽,没想到竟是个清俊的少年,吉祥天绷紧的神经一下子松懈下来。她对那少年露出宽慰的笑容:“请问……你是……”
但话还没说完,那倦意又重新袭来,吉祥天只觉一阵眩晕,少年的脸也变得模糊起来。她的身子已摇晃着倒了下去。
少年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你难道是……”
吉祥天晕了过去,正倒在那少年的臂弯里。
………………
长长的眼睫颤动着,吉祥天慢慢睁开了双眼。
“这里是……善见城?”吉祥天用手支撑着乏力的身体,缓缓坐起身来。没错,这里的确是善见城后宫的花园,吉祥天正坐在回廊的青石长凳上。回廊不远处,长着金翅的天马在悠闲地吃着草。
“刚才难道都是在做梦么?”吉祥天轻轻摇了摇头,那眩晕感还未曾消失殆尽。
“公主已经没事了么?”是男子的声音,来自吉祥天的身旁。
“啊…”吉祥天抬头望去,回廊外浓密的树荫下,站着一名身着银甲的少年。
树荫太过浓密了,吉祥天根本无法看清那少年的脸,“是你救了我?天马也是你追回来的么?你真是好厉害呢!谢谢你!”微笑着,吉祥天站起身来,走出回廊,向那少年走去。
“公主是因吸入太多阿曼陀花的香味才会昏迷的,醒来就不会有事了,那末将告退了。”那少年行了一礼,欲转身离去。
“等等,”吉祥天急声道。
那少年转身跪在了吉祥天的面前,“公主还有事要吩咐吗?”
“原来那就是阿曼陀花呀,”吉祥天想起曾在书中看见过:阿曼陀花是生于湿地的一种稀有花种,在一年中的十一个月里都是呈现多种花色,只有在特定的一个月中,会变为鲜红色,而此时花香中就会散出强烈的毒性,吸入过多者甚至会导致死亡。“你是东方将军的属下吧,那你应该知道阿曼陀花的危险呀,为什么还会在这时走进山谷呢?”
“…………末将很早就注意到有人偷入山谷……”好像不知该如何回答,那少年静默良久才开口道。
“是为了救我吗,对不起,给你添了那样的麻烦。”吉祥天愧疚地道歉道。
“……”大概没想多公主会向自己道歉,那少年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应对,只有保持静默。
“我该怎样谢你呢?”吉祥天嫣然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呢?”
“末将只是一介普通的武将,不配让公主知道末将的名字,末将并不想获得任何赏赐,望公主准末将告退了。”那少年去意已决。
吉祥天心中有些失落,“你是追回天马后,用天马送我回来的,对吗?可现在你该怎样走出去呢?善见城的后宫不是一般人能进来的呀。”
这的确是个问题,少年也愣住了。
吉祥天又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她拿出那把华丽的匕首,递给那少年,“拿着这把匕首,就不会有人阻拦你了,还有……”吉祥天转身从花园中的水池边拔出一株洁白晶莹的莲草,递了过去,“‘梵月莲’是阿曼陀花的克星,它的花香能消除阿曼陀花的毒性,可以帮我把它种在那湖里好么?我很喜欢那山谷呢,我希望那里永远都是乐土。”
“遵命!”少年接过匕首和白莲,即刻转身离开了,他始终没抬头看吉祥天一眼。
而吉祥天看着少年渐远的背影,才发现她竟也没有看清过那少年的脸,他在她心中,只留下了一个模糊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