惭愧——已经不能轻易弄脏裤腿的人(下)
透过窗户,可见乌云蔽月。我们争脱了狼狈,却蜕不去疲惫,一段时间后,都睡下了,我还是坐着。
不到四点的时候,我醒了过来。挠头发,怎么这么大块头皮屑,怪,这头皮屑还会爬,一只小甲虫被我驱逐出境。站起身,下炕,出门,来到院子。天照例还没有亮,驴子,驴车,驴社也如昨天一样,也如每天一样。
不等天亮,晨风的护卫里,水滴星星点点的坠落,远比昨日来的缓和,但毕竟还是这块黄土地上的风雨,还是亘古不变地招致了寒意。当然,就雨水本身而言,无疑是农民们所渴望的,他们也亘古不变地过着乞求甘露的日子,如同扎根地下的作物,没有雨就不能活着。这种日子或许也远比昨天来的缓和,但毕竟还是这种日子,还是要这么过,永远不会是和风细雨,永远不能像滋润田地的甘露那样去滋润田地里素来上演的饱含千古叹息的劳作。
大舅舅母一如既往的在不得不醒来的清晨醒了来,1,2,3,4和我没有这样的清晨,他们还睡着。舅母来叫了1,并告诉她今天我们还是不要去了,1迷迷糊糊地答应了一句,翻个身,又轻易的着了。大舅舅母的顾忌是对的,根据昨天下地里干活的经历,我很清楚,如果今天再去,就没有可以换的衣服了。蓁芥这种作物伤口上的液体油忽忽,略有粘稠,所以昨天采摘后换了一身衣服,又被雨侵透了,现在是最后一身。
一只和乐乐同品种的公狗来找乐乐,在院子里晃悠了一会后,两只狗出去玩了。唉,不知道昨天来找乐乐也和乐乐一起出去了的大黑怎么没来,它知不知道乐乐今天会跟别的狗出去?这也难怪,据说乐乐是附近唯一的母狗。题外话。
我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看着空而算不得旷的院子,不知多久,沉下头,又昏迷下了。醒来时大舅舅母的闺女1的表姐已经开始操持些家务,乐乐趴在一旁。不多时1,2,3,4也睁开眼,很拖拉的相互鼓励着艰难地坐起来,后来终于与也算是下了炕。刷牙,清洗完毕,每人吃了一碗0.7元的方便面,又吃了些老鼠剩给我们的饼,开始打牌,动静不好太大,因为小英雄的存在不容忽视。
将近10点的时候,大舅舅母回到了家,吃早饭。小英雄醒了,也要加入打牌的队伍,为了将他拒之门外,大家果断地改为四个人玩的升级,以大局为重,我自愿撤了下来,大家的配合是那么圆满和默契,小英雄没趣地去院子里骑驴。正好大舅叫我陪他吃东西,喝酒。
大舅已经给我到上了红高粱酒,菜是土豆和一种叫不吃名字的作物的叶片,据说是野菜,我吃着倒是清香爽口。喝了一口,大舅问我们早上吃了没有,我如实回了,他说:“早晨起来急,没让家里给你们准备吃的,招待的不好。”到了今天,大舅只要慢点说,我就已经能听懂大概内容了,语言的障碍不在得以体现。
“您和舅母都挺忙的,我们来给您们填麻烦了。”
“噢,不麻烦,不麻烦。”于是我们又喝了一口。
我看到大舅的酒所剩不多了,想打听他集体爱喝什么,明知顾问道:“您这酒43度的。”
“噢,是43度。”
“你平时都喝什么。”
“就是这个,红高粱酒。”
“她跟我说您爱喝高度的。”
“这个便宜,5块这一桶,是爱喝高度的。”
“您这里卖的最高的多少度?”
“过去有60多的,现在不卖了,有二锅头。”又一口,然后表姐递上一只烟,是自己家卷的。
“您爱抽什么烟?”
“平时都是她给我弄,不买烟,有2块钱的有时候买。”
大舅桶里的酒所剩不多了,我想顺便多买些吃的回来,“您平时都拿这些下酒么?”
“噢,是,你们吃不了,你吃什么下酒,我买去。”
可能是我问多了,大舅猜到我要买,我回答“不用!不用!我上学的时候一点都不喝,所以也没有什么用来下酒的菜。”
“对,上学不喝。”
正好1的大姐带了孩子,也就是1的小外甥来,我喝完了这一杯,说:“我现在喝不了了,中午再陪您,您喝着,我去看看那小子。”
“好,你不要去买,我去买。”
“行,我不去,一会雨停了您再去。”
“噢,好。”大舅独自喝。
那小外甥虎头虎脑,见生人也不怕,一直笑嘻嘻的。我叫上小英雄:“你带我去那个小卖部,给你和这小子买东西吃。”小英雄正闲的发慌,可算是有了事做,有对他有好处,自然痛快。我们俩也不打伞,直接出了院子。
小英雄要了一杯我没听说过的饮料,给小侄子买了不少的果冻和糖,一共2.5元。然后是要给大舅的。这里有二锅头,显然是假的,我不敢买。小英雄说都知道是假的,不过村里人都喝这些,喝不死人。踌躇了一会,我还是买了一瓶,和北京买到的红星二锅头量一样,一瓶差不多一斤,价格是1/2,又买了桶红高粱酒,我像大舅喝这个可能也比较习惯了。烟,要最贵的,这里最贵的是小熊猫,可是我不知道大舅是否喜欢,于是问小英雄。小英雄说大舅都买两块的。
“好抽么?”
“不知道。”
开店的妇女问小英雄:“给你大舅买啊?”
“对。”
“他舍不得买,不好抽,红梅好抽,还比小熊猫便宜。”
红梅也还好,其实玉溪更不错,金属盒装的那种看着也有派,不过那里没的卖,我就听了店主的建议买了几包红梅,我记得爷爷当年都是抽小熊猫的,虽然我没抽过,我想应该也凑合,于是买了一包。
回到家,问过大姐这小子能不能吃这些,大姐同意,于是把1拿了果冻去逗他。我把酒拿到大舅屋里,说是给小侄子买东西顺便带的,大舅显得很不好意思,说了不少感叹词和发语词,却没有完整的句子。我和大舅一人一杯,把原先剩余的红高粱酒喝完。
开饭,同时开二锅头。1让我坐在大舅旁边,以便喝酒。大舅问我们几个都学什么。
“电子商务。”
“电子商务。”
“电子商务。”
“金融。”
“农业。”
“学农,学出来给农民服务,好噢。”
我无地自容:“惭愧,我的专业是水产养殖,不是作物。”
“大舅不懂你上的专业,都是学农业,都是为了农民的,大舅要谢谢你。”于是举起杯,我们又喝了一口。这一口我由得喝下了半杯,也就是半两。
想不到,异地他乡一位素不相识的农父能一口道出我的追求。我知道,这就是我时刻监督自己警醒自己的那句默念了千八百遍仍以为远不够的话:“为穷人培养廉价的食物,不屑给有钱人制造昂贵的玩具。”的朴实版。大舅用他的语言,准确的在没有了解过我的目的时候就翻译了我的理想。与此同时,在上海,我的阔亲戚们正在不明白,想必也永远不会明白,他们也正支持我告诉我,想必他们将永远告诉我:“学水产好!这个赚大钱!”,不论我坚持怎么想,也不论我一直怎么说,更不论穷人素来怎么活。
很快,到了作为必修课程的打牌的时间,我和大舅仍然在喝,另外四个下去打升级,小英雄又去骑驴。
这个时候,不算前面的红高粱酒,二锅头到了大约1.5两,大舅指着房顶,同时不断变化着自己所指的位置,说:“咱们村子的条件不行,招待不好你们,你看这房”又指指炕“这个菜,欧欧(当地发音是:耨耨,1在老家的小名)说的你们就是来体验体验,那就来体验体验,都是欧欧的好朋友,可是大舅招待的不好。”
我赶忙提起杯子:“您千万别这么说,我们一下来这么多人实在是给您和舅母添麻烦了。这两天都过的挺好的。这菜好吃,在北京都吃不着这么好吃的菜。”
“不麻烦!不麻烦!一点不麻烦!让你们吃苦了,这赶上正打蓁芥的时候,招待你们太少。”
“怎么不麻烦,又正好是您忙的时候,您和舅母招待的很好了。”
大舅举起酒杯对着我,皱纹紧绷了起来,“不,你听大舅说,农村条件不行,跟你们北京不一样,都是她的好朋友,你们来了就住这房子,大舅没时间招待你们,还吃你们的喝你们的,还让你破费买这个肉,这个烟,酒,心里难受。”
诚恳总能令人不知所措,我有点着急,有点不知怎么回答,“哎呀您这话就不对了,您是长辈,我们叫您大舅不是,我们给您带什么都是应该的,您只管用就行了。”
“这不行啊,你们城里来的客人,都是大学生,哪能让客人破费,你说大舅以后怎么回报你呀。”又是一口,我随着,自主的毫不犹豫的随着。
如此的话我们重复着对了半天,彼此的内疚使对方更加内疚,感谢使更感谢,真诚使更真诚,其间,二锅头到了各自的第三两。
“唉,我看您和舅母真是早出晚归的,那么多活,太辛苦了。”
“农民就是辛苦,没有办法。”大舅皱纹开始蹙缩,同时喝了口酒。
“是啊……农民都太辛苦了……唉”气氛有了一点点清冷,我却持续被酒加温。
“农民穷,农民还被人看不起,我去过北京,去看我她家,大城市里的人瞧不起农民。”印堂穴前的皱纹里明显积蓄了愤懑。
不到20岁,年轻气盛的我听了大舅的话,愤而不懑,深饮了一口酒,义愤填膺:“那不是农民的问题,那是他们的问题!我就以为农民的工作最重要,没东西吃谁他妈活的了!那种人最可耻,不知道自己靠什么活下来的。所以我就学农去了,我就愿意要那农学的学位,咱们国目前的人口组成和生产力情况,农业还是根本问题,不光说这8亿农民,很多穷人的生活还得靠第一产业的发展保证生活。农民的生活,目前非常需要改善!农民生计太难。他们生活好了其他人才能都活好了。”说完立刻有点后悔,我怎么跟大舅扯这些,他能明白么?显然大舅是不能明白的,但他知道我是在帮谁说话,于是也喝了一大口。之后放下酒杯,攥住我的手,蹙缩的额头开始颤抖,激动无疑是能传染的。
“你是城市长大的,可是你这品质好。城市里的人能给农民说公道话,大舅真的是要感谢你!”激动无疑也是相互促进的。
“谁不是农民的后代?(其实这话问的无聊,譬如游牧民族的后裔就不是农民的后代,严格的说我国多数的农民的后代。)反正我是知道自己怎么活这么大的,我也知道我爷爷上面祖祖辈辈都种田,大家都一样,根上都是农民。”
在这样气氛的对话中酒自然下的快,解决第四两二锅头了。
“您每年的收成能卖出多少钱?”
“能卖出四千块钱,有人到我们村子里来收。”
“那村子里人一般都能赚这么多么?”
“不是赚这么多,不算买肥,一年要肥,28袋,六十块一袋。”
“这……这就要1680块呀。”
“噢。是一千多块。”
我不愿因此过于酸楚,于是告诉自己这里物价很低,但事实上1已经告诉过我大舅家的一个情况了,对我来说,这个记忆是镌刻着留下的,穿透大脑,心脏,深深刺入我的骨髓,又因为骨髓里造血干细胞的兢兢业业的工作,这记忆伴随血液和心脏的每一次舒张收缩,留遍了我的全身。于是,一切试图使我舒心地冷眼旁观的话都不能得逞了。又一口酒。一会,大舅也会对我提起这件是了。
“大舅不是村子里赚钱最少的,在村子里还是可以。咱们村子也不是最穷的,最穷的是那边山上的农民,他们地更不好种,每年卖不了什么钱。”
“哦。”
“毛主席……”
我当时听的似乎是这个,但我不明白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位所谓的“伟大的导师,伟大的舵手,伟大的统帅,伟大的领袖”的风云人物,以为自己听错了,问:“啊?您说的我刚才没听懂。”
“毛主席,毛泽东。”
“毛泽东?”
“噢,对,毛泽东。毛主席的时候家里分到了1亩地,到大舅这里已经有二十亩地。”显然,毛主席有他不可抹杀的伟大功绩。“大舅赚的不少,可是大舅的儿子也读高中,正在复习。”终于,大舅对我提起了这件事,顿时,觉得胸口的压抑影响到我的血压以及所有正常的新陈代谢了。
“哦,复读啊,明年还要考大学吧。”
“噢,复读,已经考第三次,读了两年了。这孩子就要上大学,你舅母也愿意他上大学,那就读吧。”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后面的话我知道。
“复习,一年要不到一万块钱,第二年家里就开始借钱,今年又复习,又欠了好多钱。”
该怎么办,继续这个话题?换?还是换吧?回避有时是一种屈服。
“舅母不跟咱们一起吃?”
“不跟,她一会吃。”
“我们来这,舅母每天也挺辛苦的。”
“她辛苦啊”大舅喝了一口“她比我辛苦,家里事她做,没有我强壮,女人哪有咱们强壮每天还要跟我下地里干活,好多活重,她比我辛苦。”1说过,大舅舅母是很恩爱的,地里干活的时候有说有笑,那天也一样,只不过我们听不懂。我想,即使是我已经听懂了这里的语言,也不能懂他们的言笑,不懂这里的快乐就如同不懂他们的苦楚。生长在舞榭楼台,琳宫梵宇里之间,早已不懂得如何让裤腿沾染泥土,当我自以为没有,也不能轻易把裤腿弄脏,却不知已染了遍身污物。
但当我知道他们有快乐,我也从伤感中滤出了一丝欣慰,就这么一丝,也足以使我激动“舅母喝酒么?”
“她不喝酒,可是今天舅母应该跟你喝一口,我替她跟你喝一口。”
我的很多话让这位穷苦的农父激动,我想以后也能,永远也能如现在一般信仰我的这些思想,却不知道究竟能不能,很多事我不知究竟能不能做到。毕竟大多数人说“一定要做到”的时候都只能意味他要去做,不意味他能做到。
一瓶二锅头喝完了。加上之前喝的红高粱,大舅醉了,走路也不稳。他和舅母都怕他喝多了说错什么,对我说:“大舅喝醉了,大舅直来直去,说错了什么你原谅。”大舅摇摇晃晃去降了液压,然后睡下了。
我走路又如何稳的了了,降过一次液压之后头开始疼,回去躺着,但躺不下,都院子里坐着,也坐不住,走来走去,越走头越疼,眼越花。终于,反刍了。一次不够,吐了三次后,终于能躺下了,头仍旧疼,眼睛闭上了,所以也不知道花不花。几小时后醒了来,着算有了点精神,能走路了,但头疼没怎么减轻,胃也开始不给我做脸,我知道,伤了。而大舅也因为醉了,没能去地里干活。
当晚,大家睡了,我的头还是很疼,完全睡不着。咬着牙来到院子,给乐乐的一个很了不起的姐妹发短信(记得一些人类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但那厮没回,我又试图打电话,那厮又不接。我实在站不住了,只得回去。可能是两点多,算是睡着了,三点多就又醒了。在一定范围内,越清醒痛处往往越痛,越痛往往越让人清醒。痛糊涂了的,不是没有,但我宁愿享受清醒,承担痛苦。
又一个雨天,火车向北京出发了。7小时后,回到故地,我知道,我没有说“回到故土”的荣幸。
次日清晨,“……几点了……我来看看……恩,四点……这时间是……恩,困死了,继续睡……”眼睛还没有完全睁开,就又死死闭合了。
又一个当晚,我在姥姥家吃饭,真是很巧,不,是很不巧,从不看新闻的我看了眼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而不偏不倚,我看到的内容正是:“山西灵丘人民靠某某品牌的一系列产品,脱离了贫困……”太伟大了,英明神武!这是谁在治理?神么?用教育,生产力发展来使社会进步之流的屁话全都见他妈鬼去吧,昨天上万元欠款的农民,一根水管没有的村庄,今天就脱离了贫困。我不禁对着电视笑道:“不是我了做梦就是你们在做梦。如果你们想强迫我做梦,那对不起,我已经醒了,你们去做强迫我们做梦的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