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际荒芜的冰原,苍凉,死寂。凄寒悠长的雪狼嚎声从远处传来,久久不息。夜,静而冷;月,静而冷;残旧的古堡,静而冷。
是什么唤醒了我?是那道流水般冷澈的月华吗?
月,好冷啊!
朦胧中,我睁开双眼,又看到了那个男人的背影。
宽阔坚实的肩臂浸在冰冷苍白的月光里,孤寂,无言地坐在那里,与黑色的夜浑然一体。怀中的小孩早已香甜的睡熟了,尽管稚嫩的脸上还带着两道淡淡的泪痕——那个尖耳、金眸的阿修罗族小孩。
我悄无声息的坐起,从暗处,出神地看着那个顽石一样凝固了的男人。看着他黑色长发后的侧脸,还有那双比夜色更沉静的眼睛。他的心在流血吧,我知道的,因为我的心中也流着相同的血。
夜,好冷啊!
迦楼罗族,守护南天的武神一族,住在飘浮于云霞之上的天空城中——一个通透的琉璃堆砌的美丽城堡。银色的头发,银色的眼眸,是迦楼罗一族最引以自傲的族征。而从我有记忆开始,我却惊恐的发现,我的双眼,竟是湖水般的碧绿色;被称为少主的我,体内流动着的,竟不是纯正的王族之血。
碧色的眼,就是异族的烙印,是把心封禁在梦魇中的枷锁。唯一令我心安的,是看着襁褓中甜甜入睡的妹妹。妹妹的眼,是晶莹无暇的银色。金翅鸟在我的身旁飞翔——从我出生,就注定要与我分享生命的伙伴,唯一听到我说话的伙伴。
我总是害怕见到父亲,尽管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在我出生之前就远行征讨魔族的父亲,却时常在我的恶梦中出现,狞笑着,剜出我的双眼。我看到,浸在血海中的世界。
在我可以自己读懂祭典文字的时候,我第一次见到了父亲。
高大、强壮的父亲,温柔的微笑着,有力的大手抱起我剧烈颤抖着的小小身躯,捧起我惨无血色的脸,说:“你就是我的女儿?好漂亮的眼睛啊!”
泪,落下来,碎了,晶莹的……
父亲开始教我剑术、魔法,告诉我身为王的属命的责任,为我描述战场的残酷和异域的阴晦,每当这时,父亲总会注视着我的眼睛,提起魔界的圣石——水月石,那种与我的绿眸同色的美丽晶簇。“那是属于你的,我美丽的女儿。”
被父亲呵护,被父亲关爱,被父亲叫作“我的女儿”的日子,是那样的幸福,那种让我一直以为,永远也不会失去的幸福。
父亲又要远征了。
那有什么好担心的呢?父亲的力量是那样的强,有什么魔族能伤害到父亲?我要做的只是等待,等待父亲的归来,然后,父亲还会再微笑着叫我作“我的女儿”。
藏青的战枭振开双翼,铠甲和战袍在狂风中烈烈作响。远征前,父亲又捧起我的脸,微笑着:“我会带回魔界的水月石哦,因为那是属于你的。我的女儿,眼睛,真的很漂亮呀!”
父亲的许诺实现了,我得到了水月石,那种与我的瞳仁同样碧绿晶莹的魔界宝石。但,父亲,再没有回来。
据说是为了救一个外族的男孩,一个长着夜色般美丽眼眸的男孩。父亲死了,在那遥远阴暗的魔界,不会再回来,不会再叫我做“我的女儿”,不会再称赞我的眼睛。
我憎恨那个黑眼的男孩!比憎恨魔族更甚!!
继承了父亲的属命,我成了迦楼罗王。天空城的花在飘落的雪中谢了,我看着,片片冰冷的雪花飘进绿色的眼里,化了,就从空灵的眼中滑落下来。渐渐的,却不再融化了,凝成了更冷的冰,在我的眸子里。
冰,好冷啊!
一百年的时间,花开花谢,雪飘雪化……
黑色眼眸的男孩,我看见了。
善见城城顶的比武场里,那个有着夜空般眸子的男孩,站在我的对面,作为我的对手。
好像听到龙王说,他是北方神族夜叉族的少主,夜叉王的儿子。耶摩,带着黑夜气息的名字。说的就是那双眸子吧,夜一样沉静和深不可测。
面对着他,我的心中骤然燃起无尽的怨恨。父亲就是为救他而死的吗?就是这双黑色的眸子吗?我不知道。但看着那双美丽的黑眸,我就想要——杀了他!!
浓烈的杀意燃烧着,金翅鸟的眼在充血,白亮的雪羽也发出瑟瑟的鸣响。
然后,我出招了:
“迦楼罗——飞天翔!!!”
巨大化的金翅鸟变成狂暴的火凤凰,带着血色的火焰,长啸一声,冲向静立于对面的夜叉王之子。
飞散的火舌舔舐着武场的四周,留下焦黑的烙痕。能够把一切毁尽的血之焰,肆虐着,咆哮着,偌大的武场,化为一片沸血的焰狱。
是杀戮的血味让我迷乱吗?还是那一直潜藏在心底的怨恨。
我的眼中充满嗜血的狂意,犹如地狱深处的厉鬼。看着将要失控的血焰,我听到心在欢呼着:“烧吧!烧吧!!把一切都烧尽吧!!!”
烧尽一切吗?是啊,最好…连我也烧尽了吧!
无人能压制的烈焰,被阻止了吗?强大耀眼的蓝光化成壁,一瞬间,竟凝冻了血之焰,禁锢了金翅鸟的火翼。那双黑眸,就是这力量的源泉么?
没有惊讶,也没有思考,甚至,我没有时间向那双黑眸投去最后的恨意,金翅鸟已席卷着血的火焰和蓝色的光刃逆向反噬而来。红的焰,蓝的光,缠绕、融合、翻腾、互制,在眼前,幻出犹如孔雀尾羽般的迷美华贵。死神的舞蹈就是如此的美而诡异的吗?
火和光卷过我的身体,我轻轻合上双眼。这一刻,我清楚地知道,我是杀不了这个男孩的,他拥有的力量比我更强。而我,就快被他杀死了。
我的唇,泛起浅浅的笑。
血焰烧灼着我的肌肤,光刃割裂着我的躯体。那声音,清楚地传入耳膜,是骨骼被扯碎的声音吧?还是,死神走来的脚步呢?为什么,会感觉不到痛?
我睁开眼,绿色瞳仁里,是微笑着的父亲,说:“眼睛真是很漂亮呀!我的女儿。”
父亲,被你称作“我的女儿”,是我唯一的幸福啊!
我伸出双手,任血飞溅而出,然后,再被烈焰灼干。轻柔地,我搂住父亲的脖子。真的,我搂住了呢,是父亲的温暖、父亲的气息。搂着父亲的感觉,是那份熟悉的幸福。微笑着,我重新合上双眼。再也不会醒来,该多好啊。我许下最后的愿望,任凭身体在无穷的黑暗深渊里永远掉落下去,掉落下去……
黑暗,好冷啊!
谁?握住了我的手的人。好温暖呢,是父亲吗?是呀,除了父亲,谁会有那么温暖的手呢?父亲不想我掉落下去吗?父亲不喜欢我待在这无边的黑暗之中么?如果这是父亲的希望的话,那么,我就……回来吧。
一线光闪入我的眼睛,好亮!撕碎一切黑暗的光。
恍惚间,看到一双金黄色的眸子,还有,尖尖的耳朵和黑色的长发,是阿修罗王吧,那个号称天界最强的斗神阿修罗王。他在为我疗伤吗?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想继续握着父亲的手,继续体味那本已失去了的温暖。所以,我又合上疲乏的眼,紧握着父亲的手,在父亲的温暖中,睡着了。
“醒来吧,我的女儿,把眼睛睁开呀,因为,眼睛好漂亮呢!”
是的,父亲,我,醒来了。
雪白的房间,雪白的帐子,雪白的床。
醒来的一瞬,眼被明晃的光刺得生痛,一滴清莹的泪水,竟在不经意间,滑落下来。父亲,已不在了啊,从一百年前的那一天起,就不在了啊!可是,梦中父亲的温暖,还留在手心里呢。
手,握着另一只手。
那只在梦里握住父亲的手的手中,握着的是一只陌生的手。没有父亲的手宽厚,却同样温暖的手。手的主人,肩与臂上都缠满了洁白却隐隐浸出血迹的绷带,黑而密的长发半遮住了那张俯在床边已熟睡了的脸,紧闭的眼睫下,是一双比夜空更美的眼眸。
我握住的,一直握着的,是夜叉王之子——耶摩的手。那个我想杀死的人的手,那个差点杀了我的人的手。
我倚在床栏边,无语地看着耶摩那沉睡中的脸,这个与我年纪相若的男孩,这个用更强的力量把我打败的男孩,此时的脸上,却露出婴儿般的平静与安详。是不是父亲死时,也是如此的平静和安详?一定是的吧。因为,父亲是为了自己所相信的事而死的呀。所以,父亲死的时候,一定是觉得很满足的吧。
一百年的怨恨,恨的是什么呢?不是魔族,也不是黑眼的男孩,而是,我自己吧。最爱的人永远的离去,自己却无能为力,甚至连为他掩埋尸体也做不到。为了逃避这份痛彻心肺的自责和悔恨,我才会把所有的恨意都推诿给别人,其实,我想杀死的,是自己才对啊,。父亲,我真的,很没用呢。
对不起,耶摩。
我低下身去,轻轻拂开掩在他面颊上的发丝。耶摩像被电击中似的,猛地睁开双眼。
在那夜空般的黑眸里,我看到了自己的绿色瞳仁。还有,变得绯红的双颊,这种可爱的颜色,也染到了耶摩的脸上。
“啊!…迦楼罗王……”手足无措的耶摩很可爱耶,与那个比武场上冷静而强大的黑眸男孩完全不同。
“谢谢你带我回来。”松开了,耶摩的手,或许松开的,是那持续百年的恨。
我笑了,第一次,对父亲和妹妹以外的人微笑。望着耶摩的黑色眸子,夜空的颜色,也是温柔的颜色呵。
眼睛,好温暖啊!
“那个……迦楼罗王,请好好休息吧。”耶摩要抽身离去的样子。
“为什么要救我?”我仰头看着耶摩,“你知道的,我…是想杀死你的啊。为什么要冒着失去生命的危险来救一个想杀死自己的人呢?”
“因为,你并不想死呢,你的眼睛对我说:‘请来救我啊!’而且,我也不愿这么美丽的眼睛在我的面前永远消失呀。”耶摩温柔地说着。
我是不想死的吗?我是希望有人来救我的吗?我无言以对。
“前任迦楼罗王,你父亲的事,我是听说过的。”耶摩继续说着“黑色的眼眸,是夜叉族的族征,所以前任迦楼罗王一定是为了救我族的小孩而献身的了。如果你要怨恨,要杀死我的话也无所谓啊,为族人承担苦难,是我身为夜叉族少主的责任呢。但是,请你不要再责怪自己了,请变得幸福起来吧。这,也一定是你父亲——前任迦楼罗王的希望吧。”
父亲的希望,是吧。对不起啊,父亲,原谅我的任性吧。
“如果我不再怨恨,我们会是朋友吗?”仰对着耶摩的脸,发现映在那黑色眸中的我的绿色瞳仁,竟是那样的美丽。
“如果我叫你耶摩的话,你…可以叫我…翡月吗?”
那是父亲为我而起的名字,却是,父亲从没叫过的名字。
刹那后的讶异,耶摩的脸上露出真挚的微笑,夜色的眼眸,流动着温暖的光:“我们是朋友呀,翡月。”
疏懒地躺在松软洁白的床上,任银色的长发如水一般的在被褥间流动铺洒。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名字被人叫出,才发现,这是一个好美的名字呢。谢谢你!父亲。
名字,好温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