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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晨
中秋后阴云的一日，天亮得较寻常略晚些。
每周有六天，在这个固定的时间，都会出现如下场景：清晨悄然无声的狭长的小巷子深处，一撞专供出租的老楼里，就在那与本楼内其余数十间暗而小格子同样尺寸，同样布置的一格中，准时准点，银瓶炸破！手机闹钟，一鼓一唱，相互呼应着一发暴动，喧噪起来，十余平米的小寓所简直容它们不下，一股股以340m/s左右的速度接连迸发而出的强波，动荡，扩张着，瞬时涨满，冲撞，震颤了整个水泥笼子，一心要把旧木板床上的二人推攘出去。这些波动霸气十足，捶方桌，凿墙壁，厉声吓骂：“混帐！臭虫！本科毕业的懒鬼！要偷闲旷班吗？真是无赖！公司月月给你钱是叫你租房子抱女人睡觉的？！滚起来，你不要钱了？不吃饭了？不想活了？！快滚起来！”同时连打带踹地拉扯青年甲。
他又何尝不想起来？何尝不想要钱，不想吃饭，不想活命？奈何此愿诚难，他的上下眼皮似被詹天佑的铁路挂钩紧紧扣在一起，双手双脚似被李老君的幌金绳死死捆在床上，躯体似被如来佛的五行山压重重压得稳当，头颅又似被姜太公的打神鞭狠狠砸得生疼。他含糊着念叨：“该起了，得起了……”，且拼命挣扎，身体却哪里肯动弹半分，而那股股蛮横的波动愈发怒不可遏，加甚了施威和吼叫。
穷人确是比有钱人易死的，但但凡有条活路，他们大多绝不辜负。（一，这里且不论是如何的活。二，且不论为什么即便是“有条活路便得生”，也确比有钱人易死。）因而已经幸得某公司小职员位置的青年甲，凭借对难得的工作，钱，饭，活命，双亲等的珍视，终于在这个周六的清晨再次把这副年轻而疲惫的骨肉撑了起来。好在武汉的天气已经凉爽些了，秋季里的阴天也不闷，尚可以算是青年甲的一点心理慰剂。先去按那可恶的铃，刚要对之生起点气来，有想到离它不得，一笑了之罢了。
女子甲也不于熟睡中了，半梦半醒地眯着眼睛，迷糊着轻轻嘟囔：“该上班去了罢。”边说边用一只手撑着硬硬的床，缓缓半坐起来。”
“是，你接着睡吧，今天星期六，我晚上能早点回来。“青年甲用疲塌的声音说着，此时已经下了床，“啪啦”，“啪啦”，“啪啦”，三声拖鞋触地的声音后，一道塑料门把便池露了出来。
“恩……那早点回来，你回来了咱们去吃炸臭豆腐？”她已经完全坐起来了，困倦的眼里翻动着期待和喜悦。
出了那门，青年甲来到床前的水龙头下洗净了手，反复撮压瘪皱的牙膏皮，微笑着答道：“好，到时你告诉他，你是专诚坐火车大老远从首都赶来吃他的臭豆腐的，说不定多给你几份。”牙膏终于够了。
“嘿，什么战术啊这叫。”她笑着躺下去，缩进暖烘烘的被窝里，只落半个脑袋，轻轻闭眼，却并不入睡，不甘浪费这享受被褥温暖以及一切温暖的时间似的。
青年甲草草洗漱完毕，着装整齐后拿起唯一的桌子上的圆镜，戴眼睛，梳几下头发，左右看看镜中的川蜀一带人特有的皮肤细嫩的脸，大抵没什么不妥了。放下镜子，转身弯下腰去，贴在女子甲耳边轻轻学了两声短促的狗吠，颇有几分神似。女子甲并不睁眼，笑眯眯地以几声猫叫应之，更是惟妙惟肖。
“老子周六也上班，不过还是个人样，没变成无数只爪子的大甲虫呢。”青年甲沉着嗓子说，扬起胳膊在女子头上晃来晃去，刻意表演得笨拙一些。
“切——哪有无数只手的甲虫？你变吧，进了国家博物馆的标本室，永垂不朽！”女子笑嗔道，更把身子缩一下，几欲把脑袋也全钻进被窝里。而又忽觉得心头涂了层浅浅的怪味儿，探出头来，转身望着出怪象的青年甲。
甲即刻收了把势，右手捏下巴，左掌托右肘，摆个滑稽的沉思模样，“你以为没有？上世纪初的美国甲虫就无数只爪子，还能流黏液呢。”
女子听罢又不禁笑出来，拉长声“恩”一下，说：“上世纪初美国职员还要变甲虫，你不变，你比他们乖，啊，口头表扬一下。对了，以后不许拿卡夫卡逗趣了，中国文人还不是也写‘蟹六跪而二鏊’么，人家又不是在写《昆虫记》，还不是替你们小职员说话。不过你要是非想变个标准的，就变蟑螂，接着深入敌后，彻底铲除这些‘挖社会主义墙角的’阶级敌人。”
青年甲并无嘲笑之意，不过也大不必解释，“对了，还得买蟑螂药回来，下午你要是还记得就发个短信提醒一下。”
“吱——”房门开了，“我走了，宝儿乖，等我回来。”
“喵——”
青年甲看着床铺，若有所思，在门口静立了两三秒，终于迈步出去，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门。
狭长的巷子仍然人声稀少，蒙蒙亮的天色里几家卖早点的摊位刚刚开工。青年甲边在一个简陋招待所的招牌下的小推车前等豆浆，边撑开钱夹，抠出三枚一元硬币，一枚交给卖豆浆的商贩，两枚放进衬衫的兜里，一会坐公车方便。
脏破的老楼渐远了，青年甲持塑料杯在嘴边，间断地慢慢喝，心思在自己的工作，四川的农村老家，爹娘和弟弟，小寓所里的女子，将乘的公共汽车，徐字坊炸臭豆腐等等事物间杂乱无章地跳来跳去，哪一方面才维持不久，不知什么时候又叉了开去，或许少时再移回来。这一过程将持续整个上班的早晨，还将持续几天，几月，几年则不得而知了。
“唉，其实也并不太累，就这一阵忙些，过了就能好点。只是每周六都要上班有点烦。算了，和高考比终归是小巫见大巫。何况主任对我真算不错。”小巷子已在身后，青年甲攥着塑料空杯，沿宽敞的马路檐向公车站走。一路上废报纸，宣传弹，塑料包装，黄鹤楼烟屁股等等不在少数，所谓大城市第一世界也无外如是，反而远不如第三世界的干净。
车站上可就不比巷子里了，小小一块场地，已又二十人参差错落地杵在其上，空手，香烟，晨报，早点，单词表，各有花样。青年甲已身处其中，手中的空杯进了垃圾筒，双臂盘在胸前，沉头闭眼，以慰困意，又不时举目望去车来的方向，大约是习惯，其时并不算晚。“对，主任的确对我不错，十一长假的时候根本没什么活，还是安排我加班，而且松得很，允许我女人陪我，把单位当免费网吧用，放得又早，说白了就是帮我拿补贴，四天拿了将近200呢，我一个月才不到1000。唉，可是那帮股东，对养殖，饲料的专业知识一窍不通，还硬要出来指指点点，搞不明白了就高喊自己‘无知有理’，真是不敢恭维！”
公车到站，打断了青年甲的愤愤，他迈步上车，右手在衬衫口袋里摸出一个硬币，在无人售票车司机警惕，敌意的目光的严密监视下塞进投币箱里。虽然这个待遇是公允地，毫无偏袒地面对没一位乘客的，但青年甲始终不能不以之为于己的污辱，然而没奈何。运气还好，有空座位。“恩……古董里不乏坐等钱生钱的酒囊饭袋也一样威风凛凛居大厦，我十指染泥的乡亲们躬亲劳作也只能吃地皮菜，睡土胚窝，嘿——”不由自主一声冷笑，赶忙左顾右盼，自觉不该出此异响，而又不自觉地想下去，“钱呀，弟弟上高中，开销不可小视，爹娘面朝黄土北朝天，供我出来实属不易，现在我却包不下一家的生活，罪！”长出一气，黯然伤神。
“嘿，精打细算，省吃俭用才是道理，在这空发悲叹屁用也没有！”青年甲台起手了，又不好当众击自己大腿，抽自己嘴巴，只得硬摆到头顶去，胡乱地挠着头发。“精打细算，似乎也不必了，不知道算过多少次了，总不能把1000算成2000呀。我的爹娘，兄弟……”
猛然又一个人物钻进青年甲渐混乱的脑子，陋室里熟睡的女子甲，北京某中介公司老板的女儿，比自己小些，还在大学读书，不嫌弃贫寒，愿意与己私守的善良姑娘。“是啊，不只是爹娘！还有她，我拿什么维持这份感情？！她家庭对她的希望可不是这样过日子！唉——我拿什么维持……我的道德？恩，她认为我是很有的，或者的确是有那么点的吧，可倘若真的够好就应该无私地让她走！因一己之不舍，使得她现于那种地方食宿，就不算得自私自利了？！……我的学识？恩，她认为我是很有的，我却自知无甚特别，但她既以为我有，那么权且当作有吧，嘿嘿，奈何我所具有的学识里偏不包括英语一层，否则也不会只本科毕业，老子的湖北省优秀论文委实没有那与我专业无甚联系的洋文管用啊。那么我靠什么维持这份感情？就算是我真有人品才学，靠这点看不见摸不着的虚东西就够了？一点实实在在的都没有！”“呀！……”青年甲一惊，“我刚才是在否认她的品质吗？假使在乎物质，她起初就不会跟我，我是明知道我们的感情是毫无功利色彩的呀……可是，可是——我说不明白！哈，怨得了谁？又统统归罪于英语么？她还不是能在专业知识，英语水平，电脑应用，文学素养等各个方面都出类拔萃，又耽误什么了？奈何我不是她，世上又有多少人能如她一般。得了吧！莫再给自己的懒惰无能找借口，无聊，可笑可耻。休再胡思乱想，哪还有一点男子的刚毅了。”青年甲伸进头发的手用力和上五指，攥紧拳头，揪疼了头皮，加之适才对自己的警告，似乎以为头脑可以安分些了，怎料无非抽刀断水，愈发自控不得，“她确是天才，确是卓尔不群，我与她的差距远远不址于家境，我只管搜肠刮肚地想去吧，哪有一个方面我能配得上她？小小一个无能的穷职员，不但把她从名门大厦豪门阁里请出来，还使她时常去我那陋室里给我洗衣做饭！这……这算什么呀……”
青年甲在一个车站下车，静静等着需转乘的公车。天阴沉得象青年甲窝儿里的老水泥地板，并且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来。秋风带雨，不时点在青年甲脸上，身上，激起一阵寒意，一阵悲意，不禁有古人诸多悲秋诗作涌上他心头来，方欲暗自吟诵一句，转瞬又被足底寒气吓住，“还有工夫学书生泛酸！眼下就这一双鞋子，它真下起兴了，还怕开胶处不进水么？！”青年甲应对这些问题时头脑倒也灵光，当下环顾四周，见站台左边有位贩水果的妇女，快步上前，向人家讨两个塑料袋用。天宫不作美，生意难为，妇女本就没有好气，见来人并不买她的水果，只讨塑料袋，又是个不懂武汉话的外地小子，就顺便给个脸色，或许心中可以因而舒服一些。但是塑料袋总归是给了，而且数目恰当，青年甲谢过妇女，将袋子塞进口袋，预备雨大的时候使用。
4003字，每字1.6元，共6405元，W評[/COL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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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24 07:30
发表于 2006-10-26 01:03